番外:《命》
李柏翘十五岁时爱上一个人。只消一眼,他就义无反顾爱上。
李柏翘自小生得苍白瘦弱,又是深度近视,于是理所当然成为班上同学戏耍嘲弄的对象。人都是这样,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寄居一头邪恶的兽,看到比自己弱小的便忍不住欺压。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李柏翘很善良。他每日最早到校,打扫整个教室,为花圃的花草浇水施肥,给宠物喂食,清理粪便。可既便他如此勤劳善良,班上一群粗壮高大的男生还是看他不顺眼,动不动拳脚相加,恶语相向。一日放学后几个坏孩子在校门口截住他,掏空了他所有的口袋,只找到可怜兮兮的十块钱。眼见愤怒的拳头即将挥下,李柏翘抱头蹲到了地上,忽然一个闷沉的嗓音响起,给老子放下!几个胖子定睛看去,李柏翘也看,就见到一个个子很高,同自己一般年纪的男生叉着腰过来。KAO,瘦皮猴也想当英雄,行不行啊你?!一个胖子正面出击,胳膊却被那男生反扭着抵上墙壁,登时吃痛地怪叫起来,好汉饶命!英雄饶命!男生不屑地松手,CAO你妈!武侠看多了吧,猪头!哪来的滚回哪去!
赶跑几个恶少后,他弯腰拣起他的书包,交到他手里,拜托,兄弟,你是男人吧,是男人就要学会保护自己,像我这么好的人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李柏翘眼睛发酸,他摘下眼镜拼命地揉。那男生饶有兴致地盯上他的脸,一把抢过他的眼镜。他说,你长得很美,是我喜欢的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徒然睁着大眼,对着面前这个模糊的人影。他笑着顶上他额角,小美人,有没有兴趣做我的人,老子是混帮派的,我可以保你安全。李柏翘听得一愣一愣,帮派?是什么来的?趁他恍神之际,男生亲上了他的唇,蜻蜓点水一般,很快便放开,跟着哈哈笑,把眼镜稳稳架上他鼻梁,拍拍他肩膀,双手插进裤袋后吹着口哨离开。李柏翘这才看清了他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刚刚被一缕清风拂过,但,为何脸颊却像在烈日下暴晒了很久,滚烫滚烫。
父母在李柏翘高考之际办理了离婚手续。事前也未征求他任何意见,只在事后分头规整行李时顺带便地提了提,问他你要跟谁。李柏翘不响,也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把自己的东西打包之后,他宣布,我谁也不跟,我不考大学了,我要混帮派。
他那时已染了褐色的发,左耳上扣着三颗耳钉,身板也不似几年前那般瘦弱。他戴上了隐形眼镜,学会了抽烟,讲脏话。
当李柏翘提着沉重的旅行包走在大街上时,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毫无方向,毫无头绪,他只是能记起那个男生的样子和他说话的方式,根本不知道他是混什么帮派的,又或者他其实是骗自己,自那日后数年间,李柏翘根本没有再见过他半面。他心情压抑,寻个路边摊坐下,耳边蓦地传来一串口哨响,顺着声音看去,李柏翘只觉心跳加速,莫名激动。竟然能够在时隔三年后再一次看到那个男生。这一定是天意。男生又高了一点,也黑了,比初次遇见时还要瘦,身形跟自己差不多,理着短短的头发,正朝自己过来。嗨,他打个招呼拉了凳子坐下,靓仔,一个人啊!李柏翘低头,不敢看他。他贼贼地笑,压低脑袋捕捉他慌张的目光,哈哈哈,你TM怕我吃了你啊,你一个人会不会闷呐,我也刚好一个人,不如我陪陪你吧。话音刚落,李柏翘忽然发现男生背后出现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穿着休闲西装,颇有腔调。CAO你妈的江世孝,每次都来坏我好事!他也看到了他,拉长了脸睬也不睬,嘴里高调地骂。阿文,男人表情慈祥,声音温和儒雅,蹲下身摸过他的发,跟我回去吧。回去可以,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他眼神凶狠,大声跟他讲,第一,我不吃白饭的,让我到你场子帮忙。第二,别动不动拉我去钓鱼,没劲透了。第三,你每天晚上都要回来,不然我就打野食,还打到你床上,气死你!男人微笑着点头,我答应。真的?男生问,你真的都答应?是的,我答应。男人伸手把他抱进怀里,两人旁若无人的接吻。那个男生的睫毛很长,闭起眼睛时会微微颤动,他的脸颊染上了艳丽的红色,表情享受,似是完全沉醉在男人的亲吻里。李柏翘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这时,他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爱他很久了,从他在校门口第一次遇见他,从他为他解围的那刻起,他就爱上他。
而他应该是爱着那个男人,他的眼神很迷蒙很疯狂。但李柏翘不在乎,我爱他是我的事,他想,就算他永远都不会爱我,我也会一直爱他。
后来,李柏翘进了忠孝堂。因为钟立文是忠孝堂老大江世孝的情人,所以只要进了忠孝堂,他就能天天看到钟立文。李柏翘之所以知道钟立文的名字,是钟立文自己对他讲的。他平时喜欢勾搭俊俏的小弟,有事没事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拉着一起合影。李柏翘也不例外。但实际上钟立文记不得任何一个除江世孝外的人,李柏翘知道。钟立文只爱江世孝一个。他不过是拿着照片去气江世孝,变向的撒娇。有次忠哥请客大家到夜总汇,钟立文跟江世孝躲到一个大包间里办事,即便隔着两间房,都能听到他变调的嘶喊,妩媚性感。李柏翘爱这样的钟立文,爱他的声音。于是不知不觉间,有一种微妙的感情在他心里滋生壮大。他开始恨江世孝,他每天都会诅咒他,巴不得他快点死掉。
这个愿望在四年后几要实现。
忠孝堂的阶级森严,沿袭着老一代黑帮的传统,凡事皆凭武力解决。当初许忠跟江世孝二人赤手空拳打天下,成立以二人名字命名的忠孝堂。本是无心,没曾想它的势利日渐强大,几乎垄断半个港岛,也吸引来一些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言传身教。他们认为江湖儿女(这样的称谓现今看来着实可笑)就要奉守江湖规矩,凡事能者居上位。而所谓能者,即指武力居高者。换言之,谁枪法准,身手好,谁便可称王。许江二人敬重前辈的思想,于是定下一条死规,忠孝堂新任夜叉(夜叉是对大哥的敬称)必须与前任夜叉展开一对一的决斗,形式虽不限,实则多以枪斗为主。结果必定一死一生,生者负责死者家人日后一切生活。不得造次。在李柏翘看来这种规矩实在古旧得掉渣,未免太过儿戏。可他只是个小弟,根本没有发言权。而且很快他就爱上这条规矩。钟立文在这几年间办成了很多大事,长老有意让他取代江世孝做第二把交椅。江世孝本人也有这个意思,他常把六个字挂在嘴边,无心者,成大事。江世孝本意是一切顺其自然,天命或可成事。钟立文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愿跟自己爱的男人赌命。可是说了是死规就不得不执行,许忠和长老看起来都相当热衷。无形中不断给两人施压。钟立文曾问江世孝,是不是退出忠孝堂就可以不要执行这个混账到家的规矩,江世孝无奈地告诉他不行,江湖比不得家庭,夫妻不和可以离异,另寻其他出路,而一旦入了江湖直至你死亡都无法跟它撇清关系。
对决前晚,江世孝摸着他的头发跟他说,孩子,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无心者,成大事。钟立文细细体味着这句早已熟的不能再熟的句子,抓过江世孝的手摸上自己胸口,感叹,你听听我这里,跳得那么快像是要蹦出来,我怎么无心!?江世孝低头吻他,两人纠缠一起……
李柏翘冷着脸看钟立文和江世孝背靠背,各自向前十步而后转身,枪声同时响起,惊起一群飞鸟。钟立文的手臂被子弹划伤,滴落点点鲜血。江世孝冲他摇头,你还太嫩。你以为我爱你,你别傻了,你要搞清楚这是死规,两个只能活一个,你说是你的命重要,还是我自己的命重要?钟立文你别太天真!然后在第三枪时,钟立文的子弹射穿了江世孝的脑袋,男人一点也没有挣扎便颓然倒下。许忠和长老们满意这个结果。钟立文取代江世孝成为夜叉。也就是说,忠孝堂今后就是他许忠的天下,钟立文毕竟年轻,撑不了场面也成不了气候,正是抱着这种想法他才会不遗余力去促成这场决斗。
李柏翘眼里满是江世孝的血,还有钟立文的眼泪,钟立文解开衣服覆上江世孝淌血的头颅,哭得像头痛失慈母的幼兽。这是李柏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钟立文的眼泪。
就在正式成为夜叉的第二天,钟立文消失了。还有江世孝本该火化的尸首,也一并消失无踪。
李柏翘看着钟立文和自己的合照,茫然若失。照片上的钟立文一脸稚气,青春洋溢,紧紧挨着自己,和李柏翘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模一样。
李柏翘二十五岁时再次遇到钟立文,这个自己从十五岁起就爱上,却不记得自己,也不爱自己的人。李柏翘这三年来顺风顺水,许忠去年被他杀了,手法干净,没有兄弟怀疑是他干的。那帮老不死的变态也早就入土。忠孝堂青黄不接,他顺理成章当上“夜叉”。他年轻,心狠手辣,口头禅是无心者,成大事。他始终惦记着他,把他说过的话当神旨一样。即使日后得知这并非出自他口,他也不在乎,反正已经习惯。就像自己习惯了爱他。逃不掉也改不了。
这天李柏翘有个棘手的人要解决,那个人是青龙堂的老大,最近常来他们地头叫板,抢了他们一桩又一桩生意,弄得哥伦比亚那边不再供货给忠孝堂。白粉买卖本就难做,金三角的风声又紧,这样等于是断他们财路。李柏翘在屡次与之谈判无果后,起了杀念。他利用人脉打听到男人平时休闲之所,带着必要的工具,只身前往鸟不拉屎的乡间。在途经一间小店时,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被放大在画纸上。李柏翘脑子相当聪明,他过目不忘。他立刻想起这个女人正是三年前自己没办利索的买卖。于是他询问老板,在老板一番为那女人歌功颂德的疲劳轰炸后李柏翘终于问来了她的住处。他很得意,感慨自己今天运气实在太好。一次可以收拾两个。而在女人住处见到另一张熟悉的脸后,他忘记了感慨运气好,他甚至一度忘记了呼吸。
他看起来胖了点,竟然剃了个光头,有意思,依然满口脏话,是他的风格。
李柏翘从内心深处感动于自己的决定,杀青龙堂老大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钟立文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李柏翘早料到这一点,就像自己习惯了爱钟立文,钟立文不习惯记忆。当然,他还是会记忆一个人。他也只记忆那个人。
当钟立文说出“你是我喜欢的型”时,李柏翘内心深处的那扇门被瓦解的支离破碎,他突然很想开口问他,喂钟立文,你还记得十五岁时你帮过的那个四眼吗?你还记得你对他说过的话吗?你还记得你亲过他吗?对你而言也许是小菜一碟,对他来说却是刻骨铭心。就从那个吻开始,他想了你十年。爱了你十年。他从一个善良天真的傻瓜变作一个残忍疯狂的傻瓜。不论前缀如何变化,那个中心词都始终不变。只有有病的人才会十年来只想着一个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在这点上,你和他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钟立文你真的很可怜,李柏翘想,搞得自己那么穷窘狼狈,不过为了那个活死人能够多挨一天是一天。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他。就像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一样……
李柏翘干掉了那个老大,把旅行包里的工具丢掉,胡乱装了几件男人的衣服。旅行袋不知何时破了个洞,兴许是之前中了一枪。他顾不了那么多,他满脑子都是钟立文。心情好的出奇。他哼起了歌。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你等我,钟立文。
我们可以再续前缘。
他兴奋地想,加快步伐,对着破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