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的片段
我是一个写书的女子。大部分的时间在家里。书出版,但未曾知道我的读者到底是哪些人。他们写EMAIL给我,或者在某个场合对我微笑。大部分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相见。
也有偶尔的见面。比如空闲的时候我去书店。突然听到有人说起我的名字,在寻找我的书。那一刻我离他很近,能够看到他的脸和表情,闻到他的气味。彼此的距离也许只是10公分。我是一个穿着旧牛仔裤,头发略显凌乱,不施脂粉的女子。他是一个看过去内心有潮湿的人。我在暗处。他在明处。
我们即刻会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场潜在的倾诉。
后来我在上海开始写第一部长篇。想起的主题,依然是关于一场倾诉。
因为倾诉,我们和陌生人,陌生的地点发生联系。就好象旅途中,在飞机上,火车上,轮船上,或者旅馆房间里,邂逅陌生人。知道时间就这么多。总是会有告别。告别以后或许再不会相见。于是就有了黑暗中的对谈。
摘除面具。敞开心扉。这样倾诉才能开始。然后卸下包袱,重新出发。
那段时间,每天差不多写作10个小时。有时候是5个小时。从深夜写至凌晨。然后一个人趴在窗台上抽烟,看着荒芜的深蓝天空。有人说:白昼的时间总是有限。而黑夜却广阔无边。我的无数个夜晚,是持续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写作。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但我相信,总是有一些人,和我一样的醒着。无法入睡。也发不出声音。
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有同情心的叙述者。因为我见过带着创伤的无法示人的感情。一些人盲目的生活和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我相信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真实的理由,所以要寻找那个疼痛背后的理由。它们是精神的一个内核。我希望我的小说里只有展示,而没有判断。因为我不相信人性有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
任何事物有缺陷才会完美。这是我的审美观。
一个写作者,必须保留那种放眼于人性而非个人的痛苦的敏感,才能从事这份艰苦的工作。
10年之前,我睡觉之前看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是一个女诗人写的小说,在书店里打折沾染了灰尘。后来它一直陪我走在路途上。10年之后,有人写EMAIL对我说,睡觉之前看我的小说,觉得被安慰,然后入睡。那个女诗人已经消失。而我在继续写作。
我相信,有些人的作品始终是写给寻求着沟通的灵魂观望。即使只是一小部分的人。
写完小说以后,有过一次长途的旅行。深夜11点的时候看到草原烂醉的晚霞。高山上的湖水,清澈的眼泪。月光照亮山顶的积雪,一片白茫莽。我们在寂静的山路上行走。这是高山顶上的夜晚。彻夜难眠。
我想起我所选择的生活。那是一条流离失所的路途。有时候很美。有时候也让人恐惧。可是我的生活就是如此。幸福始终是一种幻觉。我们在幻觉中起伏。
我知道有很多人,他们漂泊过不同的城市,只为找到一个喜欢的地方留下来。告别过很多遭遇的人,只为找到一个温暖的人和他相守。就像我始终在写作,也许是为了找到一条路途让自己的灵魂平静。
我们的生命,就是以不断出发的姿势得到重生。为某些只有自己才能感知的来自内心的召唤,走在路上。无法停息。
如果曾经在《告别薇安》的23篇短篇小说里,零星地破碎地讨论过有些一直在思考和探索的问题,那么在这个长篇里,是持续地走了一段更深远的路。关于童年和死亡,热爱和决绝,纠缠和解脱……《告别薇安》曾经是一个人刚出发的姿态,有很多单薄的锐利,容易被打碎,所以有疼痛。但我希望这个长篇对读者来说,不再是一波一波的激荡的潮水。而是面对着夜色下一片深不可测充满寓意的大海。沉默地面对。互相安慰。
很长的时间,沉浸在这个写作着的故事里面。虽然因为写惯了简洁利落的中短篇,长篇的结构让我在反复中怀疑。但随着不断出现的人,和他们之间的发生。我看到时光。消失的和经过的时光。它像一条大河,平静而奔腾。我们观望着对岸,等待泅渡,看到彼岸盛放的花朵,却无法抵达。那是巨大的空虚感,控制了对生命的质疑。
所以在这个长篇里有很多人的体验的往事。就好像小说里的女孩要对那个男人放映的属于自己的电影,她说观众会看到自己在里面。年老的人看到盛放。年少的人看到枯萎。失望的人看到甜美。快乐的人看到罪恶。因为那就是属于我们的生活。
7月底,我在上海过完自己的生日。和两个朋友去茂名路的酒吧,喝酒。陈旧的梧桐,潮湿的空气。这是我居住和热爱的南方城市。
某天的黄昏我在北京的长安街散步。看到笔直的马路,在渐渐弥漫的夜色中显得空旷。广场上很多人。年代久远的地铁速度很慢,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三里屯的酒吧,半夜时分有人把椅子撤掉,然后把木桌子拼在一起,跳上桌子开始随着激烈的电子节奏锐舞,兵荒马乱的吵闹。这个城市自有它截然不同的气味。
我想我要来到北京。因为我爱上北京的夜晚。
离开上海的那一个夜晚,在虹桥机场看到天空一抹灰紫色的晚霞。透过夜航飞机的玻璃窗往下看,地面上的城市一片万家灯火,霓虹流动。上海,这个华丽庞大的城市,在夜色中就像一艘空荡荡的船。我对这个城市的倾诉已经完成,所以要告别。
那一刻因为生活拥有的能够不断重新开始的可能性,因为心中始终贯彻着的一往无前。我热泪盈眶。□